【大明天下(364-366)】
作者:hui329
2020/3/17發表於:首發第一会所 禁忌书屋
字数:12490
第三百六十四章叔侄
「臣华盖殿大学士李东阳题本上奏:翰林院官虽间有本院自考之例,但议论
贵公,法令贵一,请收回成命,责在所司,令本院掌印官会同吏部考察,使内外
被此人无异言。」
李阁老的这道题本一出,朝堂上顿时嗡声一片,朝臣之间窃窃私语,颇有物
伤其类之感,词臣考官不与吏部同考,也是这群读书种子素来自傲之处,难道此
番连这点体面也留不住了。
伫立在朱厚照身前的丁寿朗声道:「肃静,圣驾在此,不得失仪。」
圣驾?大明臣子在朝堂上全武行都上演过,谁还在乎这事?不过当群臣看见
立在皇帝另一侧笼袖低眉、不言不语的刘瑾时,不由心中一突,自觉地闭上了嘴
巴。
这帮家伙总算还知道天子威严,小皇帝只当丁寿吓阻有效,给他投过去一个
充满赞赏的眼神,清清嗓子道:「李先生所言之事,众卿可有异议?」
老焦芳不失时机地出班道:「内阁附议。」
已被提前通气的老王鏊不甘地从鼻孔中喷出一道粗气,一声不吭。
「吏部附议。」许进道
「兵部无他议。」刘宇不落人后。
「臣等附议。」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犯不着为翰林院那帮穷酸触怒刘瑾,
官场上明哲保身才是正理,众臣对翰林院学士刘春求助的眼神视而不见,纷纷表
态附和。
朱厚照一拍手,「如此,便从众卿之意。」
什么就从众卿之意,有人问过我么,刘春欲哭无泪,刘玑挂着礼部侍郎,费
宏兼着太常寺少卿,自个儿可是正儿八经的翰林院学士,这道榜文公示之后,翰
林院那帮小子还不把房顶给吵翻了。
「丁大人请留步。」
散朝之后,刘春便拎着袍子,三步并两步一路小跑地追上了准备回北司当值
的丁寿。
「刘大人,有何贵干?」丁寿嘴上客气,脚下不停。
「在下常听鹤年谈起,平日多得缇帅点拨提携,本该一早登门拜谢,又恐大
人公务繁忙,故而延宕至今,不知今日丁帅放衙后可有闲暇,敝人有幸叨扰一二。」
拿侄子做敲门砖,刘春也觉得脸上发烧,他这是打着曲线救国的主意,这位
爷既蒙圣宠,又深得刘瑾信重,若他肯松口帮忙,保不齐可以收回成命。
「却是不巧,丁某手头确有公务要办,科道弹劾《通鉴》涉事一干人等,刘
公那里盯得紧,北司不好耽搁。」
「那是,那是。」刘春面露失望,脚步慢了下来,又猛然想起,那事自己也
脱不开干系,急忙一个箭步又窜上前去。
「缇帅,《通鉴》编纂人等如何处置可否见告?」已近天命之年的刘学士呼
哧带喘地又追了上来。
「刘大人不是外人,有何不可说的。」丁寿大步流星,笑语晏晏,「圣上与
刘公体念李相等裁官政事冗杂,一时不察情有可原,隆恩宽宥,还要赐白金彩币
以为褒奖。」
「那就好,」刘春算是把心放下了一半,满怀希冀道:「其他人呢?」
「其他人就没那好运气了,各按其罪,该罚的罚,该贬的贬,该抓的抓,唉,
北司这帮小子们又该忙一阵子咯。」
「啊!丁大人……烦请您走慢一些!」刘春此时也顾不得斯文体面,亦步亦
趋地跟在丁寿屁股后面,累得险些吐出了舌头。
「不知……下……下官又是如何?」
「刘大人贵为内制,自非同一般,实话跟您说,拟罪的名单上您老与刘玑同
列第一。」
丁寿说得云淡风轻,刘春听得如同五雷轰顶。
「这……何至于此啊!这是误会,不,冤枉!」榜眼出身的刘大人一时间语
无伦次。
「其实这也并非什么坏事……」
丁寿的话又让刘春燃起了一丝希望,「请大人示下。」
「在诏狱里,本官尽有闲暇与大人您交心叙谈。」
哪个龟儿子想和你在诏狱中谈心!刘春差点啐了丁寿一脸,愁容满面道:
「缇帅休要寻下官开心,还请看在鹤年面上,施以援手才是。」
刘春低着头唠唠叨叨,不觉眼前已经无人,扭头见丁寿不知何时已然止步不
前,桃花眼中寒光闪烁,瞧得刘大人心中打怵。
「若是看在维新面上,内制此生恐怕就出不得诏狱了!」
************
回府之后的刘春怒气冲冲直奔后宅,见到正在书房读书的刘鹤年,二话不说,
劈脸就是一大嘴巴。
被打得莫名其妙的刘鹤年捂着逐渐肿起的脸颊,惴惴不安,「二叔,不知小
侄何处惹了您生气,还请示下。」
余怒未消的刘春指着侄子的鼻子,气急败坏道:「不晓事的东西,兄长让你
入京读书,你不知勤修课业,整日流连教坊也就罢了,还无端为家中招祸,可是
要祸及刘家一门你才满意!」
刘鹤年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叔父说的哪里话,侄儿担待不起,侄儿谨遵
父亲教诲,在京一切听从叔父安排,平日不过与都门士子诗酒唱和,积累人脉,
教坊中仅是逢场作戏,并无争风惹事之举,叔父许是听人挑唆,这其中定有误会。」
说来刘鹤年也是个可怜孩子,刘家是官宦人家,祖父刘规是成化五年进士,
父亲刘相兄弟五人,三个嫡子中唯有他与科场无缘,二弟刘春一路解元、榜眼的
科考历程且不说,便是弘治九年登第的三弟刘台当年也是四川解元,这让身为长
子的刘相脸面无光,一腔希望全寄托在儿子身上,顶着望子成龙巨大压力的刘鹤
年寄居京城,虽说不算谨小慎微,可也是循规蹈矩,不说其他,便如王朝儒一般
砸个几万两银子住在教坊的事,他连想都不敢想。
「还在狡辩!」刘春可不听侄子那套说辞,「你平白去招惹锦衣卫做甚?」
「锦衣卫?!没有……啊!是丁南山!」刘鹤年委屈得还想辩解,猛然醒悟
自家二叔说的是哪一回事了。
完了!一看侄子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还抱着几分侥幸的刘春通体冰凉,看
来丁寿小儿说的是实情了。
「二叔,您听侄儿解释……」到这个份儿上了,刘鹤年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原原本本将情由说了一遍。
「是杨用修求你帮忙?」
刘鹤年点头,「正是,侄儿念着两家世交,杨世伯又与您素来相善,不过举
手之劳,便可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糊涂!」刘春强忍住了再举手抽这瓜娃子一顿的冲动,「你以为帮着杨慎
小儿抱得美人归便可结好杨家,殊不知正得罪了杨介夫。」
杨家在成都,刘家在重庆,相隔不远,彼此相熟,杨廷和还曾为贺刘家兄弟
先后登科赋诗一首:「君家兄弟好文章,经学渊源有义方。夺锦两刊乡试录,凌
云双立解元坊。大苏气节古来少,小宋才名天下香。从此圣朝添故事,巴山草木
也生光。」有这份渊源在,刘春对杨家上下境况很是熟悉。
「杨介夫与礼部主事王溥相交莫逆,两家儿女幼时便约为秦晋,算来今年便
是成亲之年,你让杨慎先领回去一个教坊乐伎,王家女儿如何自处?王家世代为
龙州土官,又怎丢得起这个脸面!」
「那雪里梅温顺可人,难得肌肤赛雪,生得一副宜家之相,便是为妾也……」
「呸!」一直想吐到丁寿脸上的口水终于落到了刘鹤年脸上,「你读书不看
《大明律》么!?官吏娶乐人为妻妾者杖六十,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你将一
个未脱籍的乐伎送到杨家,杨家上下知道了估计扒你皮的心思都有,卖力不讨好
说的便是你!」
「虑事不周也就罢了,此女偏又是丁寿相中之人,如今他手握教坊司的脱籍
文书,先便占了理去,你又行事不密露了行藏,对你这暗中算计之事他又岂能不
恼!」
「这个……」刘鹤年算是体会了什么叫做夹在中间难做人,嗫喏道:「本来
事情做得足够小心,谁想他会这般快便得了消息……」
「你以为缇骑是好惹的么!」刘春怨气满腹,死盯着这个不开窍的侄子。
「叔父,您身为翰长,乃清贵之首,等闲也奈何您不得,侄儿自去丁寿府上
领罪,随他处置,断不会贻祸家门。」事已至此,刘鹤年倒也光棍。
「你呀……」刘春喟然一叹,纵然怒火滔天,眼前人毕竟也是亲侄子,总不
能真把他送去顶罪,何况这孩子对他还有回护之意。
「清贵?这不过是穷翰林们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话,翰林官前程远大不假,可
若不踏前这一步,也就是皓首穷经的酸书生罢了,谁又能真得看重于你!」
「翰林无簿书之扰,半世功名在早朝,无权无势,还真是清者如水,至于贵
么,呵呵,」刘春笑容中满是自嘲,「翰林检讨被人轻,却冒瀛洲学士名。依旧
所司全不理,由来知要不知清。」
这首诗是翰林院一位前辈检讨所作,回乡之际向驿站讨要里河役夫,驿丞不
搭理他这茬,这位爷心中不平,就对身边人说:「外边人大多不知道翰林院检讨
是什么官,下次直接称呼我为学士即可。」第二天手下人便称自家老爷是翰林学
士,再度讨要役夫,结果驿站待遇照旧,这位翰林官羞恼之下,提笔作了这首诗
出来。
刘鹤年也听过这首诗的来历,看自家二叔落落寡欢的模样,心中不忍,劝慰
道:「二叔勿忧,翰林院考察不属吏部,自成一脉,这也是词臣体面。」
「此后再也没有这体面了,反倒有池鱼之祸。」刘春满嘴苦涩,一脸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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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胡同,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府。
宅邸主人杨廷和身披鹤氅,头戴东坡巾,宛若一富家翁貌,坐在圈椅中品鉴
着一篇文章。
「嗯~ 」杨廷和对手中的文章颇为满意,微笑点头,抬眼瞥见站在身前的杨
慎面露自得之色,当即面孔一板,冷声道:「大放厥词,空洞无物。」
「爹……」老子变脸和翻书一样,杨大才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您说的是这
篇文章?」
「说的便是,拿回去重新写过。」杨廷和将文章随手往桌案上一丢,「如此
文章也大张其词拿来献宝,辱没门楣。」
杨公子只觉鼻尖发酸,低头应了声是,便上前收拾。
「出了什么大事辱没门楣了?大哥,哦?慎儿也在。」房门推开,一个身姿
挺拔,与杨廷和有几分相似的中年人进了房来。
「三弟,你来了。」杨廷和颔首招呼。
来人是杨廷和胞弟杨廷仪,这辈兄弟七人中行三,现任职兵部武选司郎中,
杨廷仪冲胞兄微笑回应,又见侄儿面色不对,诧异问道:「慎儿,你脸色不好,
可是身子不适?」
「劳三叔惦念,侄儿无恙,只是文章拙劣,有辱杨氏门庭,惹得父亲生气。」
「怎么个文章便辱及门风了,拿来我瞧瞧。」
杨廷仪笑着接过文章,一目十行,略略看过,「好,不说绝世好文,也是青
钱万选,上乘佳作,便是用作行卷也可当得,岂能以」拙劣「做评!」
一扬书稿,杨廷仪语含不满,「大哥,你未免过于苛求了?」
看儿子在一旁喜形于色,杨廷和重重一咳,道:「长篇大言,算什么好文章!」
「有海涵地负之能,才得有滔滔不绝之言,慎儿胸有万卷,自然下笔千言。」
杨廷仪勉励地拍拍侄子肩膀,以示鼓励。
今日这严父之威是摆不成了,杨廷和无奈,对儿子道:「且下去用心学问吧,
为父与你三叔还有事要谈。」
杨慎向二人施礼告退。
「三弟,兵部那里有什么新消息?」
「刘部堂交给小弟一个新差事。」杨廷仪入座之后,便对着兄长娓娓道来。
「让你与保国公府上家人朱瀛相交?朱晖也投靠刘瑾了?」杨廷和拧眉问道。
「他还顾及些面子,只让朱瀛交通刘瑾府上,商议军中人物赏罚任免,再由
朱瀛转达兵部。」
杨廷和嗤笑一声,「刘至大甘心被如此分权?」
「自是不甘。」杨廷仪掸掸衣袖,自得笑道:「小弟向他进言,可借机利用
朱瀛,将兵部四司中不附己者外放补缺,各取所需。」
「好,顺水推舟,内外结怨,阉党败亡之日可期。」杨廷和摩拳擦掌一番,
「刘至大可愿依计而行?」
「蒙本兵信重,兵部奏章皆由小弟起草,区区小事,不但依言而行,还嘱弟
代为接洽。」
「哦,如此可要难为三弟了。」杨廷和眉峰尽展,喜上眉梢。
「伏低做小,阿谀逢迎,于小弟已是常态,何谈为难。」杨廷仪嘴角微翘,
轩轩甚得。
正自得意的杨廷仪发现长兄面色又转凝重,诧异道:「兄长,您……」
「保国公转投刘瑾,贼势必然大盛,愚兄也该另谋他路了。」
「大哥你是东宫旧臣,与今上有师生之谊,如今执掌诰敕,位高名显,只要
谨守本职,又何必对刘瑾退避三舍?」
「三弟岂不闻退一步海阔天空,如今九卿枢要尽在刘瑾掌握,愚兄要更进一
步殊为不易,不若以退为进……」
注:郎中杨廷仪每伺(朱)瀛出,必邀入司署,留坐款语。四司官不附宇者,
必令瀛言于瑾,传旨外补。廷仪独谄宇,尽妾妇之态,宇大悦。廷仪能文,凡有
奏章,皆其属草。(明陈洪谟《继世余闻》)
第三百六十五章门下
宜春院,午牌末。
一秤金慵懒地卧在罗帐内,轻拥绣衾,如海棠春融,睡意正浓时忽被外间嘈
杂声吵醒,翻了几个身子,杂音不减反增,只得嗔恼地支起娇躯。
「苏淮!」
苏淮应声而入,「舵主,您睡醒了?」
「睡什么,都吵死了,外间干什么呢,连个午觉都不让老娘睡好!」一秤金
翻身而起,掀开绣帐怒声道。
「您醒了便出去看看吧,外间都快拆房子了。」苏淮苦着脸道。
正俯身轻提绣鞋的一秤金秀目圆睁,满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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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小心着些,手脚麻利点。」
钱宁叉腰立在院中,对着一队队进出不停的杂役指手画脚。
「钱大人,您老怎么来了,快进屋用茶。」一秤金手挥香帕,春风满面地迎
了上来。
「不必客气了,苏妈妈,卫帅交待的事耽误不得。」
「丁大人也来了?」一秤金左顾右看。
「大晌午的,卫帅还在休憩,岂会到你这里来。」钱宁先是将嘴一撇,随即
笑容暧昧,「还是苏妈妈想念我家大人的虎威了。」
「钱大人尽拿奴家说笑。」话是这般说,一秤金确是觉得春潮涌动,两腿发
软,那日阴元损失过多,亏了身子,可销魂蚀骨的滋味也让她回味不已。
「钱大人,您这大张旗鼓的做什么?」一秤金见钱宁带来的工役们往来穿梭,
大包小件的往外倒腾,拿的东西倒是不值钱,桌椅几凳,瓶瓶罐罐,连妆台铜镜
都往外搬。
「没什么,大人忧心雪里梅姑娘在府里住不惯,将她闺房内的器物原样搬过
去布置,啧啧,咱们大人对女人真是细心体贴。」即便丁寿不在眼前,钱宁还是
不忘奉承。
「雪丫头找到了?」一秤金讶然道。
「没有,不过早晚的事,等人被送到府里再布置,黄花菜都凉了,诶我说你
们小心些呀!」
「谢钱大人体谅奴家……」
一秤金感激的话还未说完,钱宁的大嗓门已经嚷了起来。
「我让你小心些床腿,不是门框,你们这帮废物,不会把门拆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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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寿吊着眼睛,端详着身前的刘家叔侄。
刘春心中忐忑,「缇帅,适才所说俱是实情,并无半分隐瞒。」
「人交给了杨用修,如今在哪儿你不知道?」不理刘春,丁寿只瞅着刘鹤年
发问。
「是。」刘鹤年应了一声,「南山兄,不,缇帅,此事皆我一人所为,叔父
并不知情,小弟随你处置,请勿再做牵连。」
「住口。」刘春喝住侄子,强颜道:「缇帅宽宏,念此子年少无知,饶过他
这一遭。」
「维新对朋友有义,为兄弟两肋插刀,尽管这两把刀插得我肋叉子生疼,也
谈不上什么怪罪,」丁寿用力搓了搓脸,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兄弟,时日不早
了,你也早点回川备考吧。」
「南山兄不怪罪小弟?」刘鹤年愕然道。
丁寿无力地摆了摆手,刘鹤年还不敢相信,刘春已在他后脑拍了一巴掌,
「缇帅大度,还不快拜谢恩宥。」
刘鹤年连声称是,上前拜谢,又几乎是被他叔叔脚踢屁股地给撵了出去。
「缇帅,下官之事又待如何?」
「这事便算完了?人呐?」刘鹤年勉强算个朋友,刘老头可和二爷没什么交
情,说话不须客气。
「缇帅诶,下官也有难处。」刘春一捶掌心,叫苦不迭。
刘春也是无奈,照他本意,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找到杨廷和,三头对证,实
话实说,你儿子泡烂妞,惹了不该惹的人,你父子想法子解决去,别扯上我们老
刘家,可这些硬气话他又说不出口,新都杨氏并不好惹,杨廷和无论官阶圣宠都
在他之上,未必会卖丁寿的面子把人送回,可绝对会将刘鹤年当成带坏儿子的最
佳损友,与其里外不是人,干脆直接将实情托底,在丁寿这里卖个好,毕竟自个
儿有把柄让人握着不是。
「不难为你了,」看把刘春逼得欲哭无泪,丁寿也没得法子,只得认了,
「回家等着旨意吧,太仆寺少卿季通等人俱令致仕,中书舍人沈世隆、吴瑶、举
人华淳、监生张元澄、邵文恩革罢为民,你和刘玑、费宏等人夺俸两月,这事就
算过去了。」
「还要罚俸?」翰林院是清水衙门,除了俸禄可没什么别的进项,总不能让
刘大学士到处打听哪家尊长去世,上门推销自己的墓志铭吧。
「你领着翰林院,书编成这样,总不能一点惩戒没有吧!」丁寿瞪着眼睛叫
道。
「缇帅说的是。」刘春唯唯应和。
瞧着愁眉苦脸地刘春,丁寿没好气道:「身为玉堂仙,好歹拿出些名士的气
度风范来。」
饭都吃不上了,还谈什么气度,古今名士,有几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刘春
心中嘀咕。
「回头我给许、刘二位大人打个招呼,今年顺天府的秋闱就由内制主持,聊
作补偿吧。」
丁寿随后的一句话,让没精打采的刘春顿时来了精神。
「缇帅此言当真?」北直隶一百三十五个举人门生,不说拜见座主的贽见之
礼,单单他们今后步入仕途,飞黄腾达,又将是自己官场上的一大助力,这可是
用银子都换不来的。
「本官从不妄言。」以丁寿如今在正德与刘瑾前的面子,内阁焦芳处积攒的
人脉,确有言出法随,说一不二的资本。
「缇帅大恩,门下感激不尽。」刘春已然快速认清形势,一时情急便改了称
呼,暗中庆幸侄子被撵了出去,不然这嘴还真不好张。
「内制实乃妙人。」刘春的改口让丁寿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
一方桃木圆桌,配着四个桃木圆凳,墙边一张乌木雕花大床,垂挂着紫罗锦
帐,帐内茵席齐整,枕衾成双。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香
气馥郁。
摆弄着这些珠粉瓶罐,丁寿嗤笑道:「雪里梅那一身雪白皮肉保养起来可是
不易,瞧这些胭脂水粉都是上品。」
「保养得宜才配得上大人,不然怎么能进咱府上!卑职将她房内的一桌一椅,
一床一板都原封不动地搬来了,只等大人圆了那夜未成的好事。」钱宁陪笑道。
「不识抬举的小娘皮!」冷哼一声,丁寿随手一掀,沉重的妆台应声而倒,
盛有水粉的瓶盒洒了遍地,房内香味更浓。
「等你进府,看二爷如何炮制……嗯?」丁寿目光随转,见翻到的妆台抽屉
内显露出一张纸笺。
「流盼转相怜,含羞不肯前。绿珠吹笛夜,碧玉破瓜年。灭烛难藏影,洞房
明月悬。」丁寿轻声念诵,见落款还有一行小字:弟杨慎为顺卿兄小登科贺。
「这想必是苏三破瓜之夜所作,可惜杨用修一肚子学问,净弄些淫诗艳词。」
又吃了一口苏三和王朝儒合喂的狗粮,二爷醋海生波,翻手便要将这首玉台体艳
诗扯掉。
「咦,老钱,你瞧这笔字是否有些眼熟?」
第三百六十六章父子
司礼监。
刘瑾轻轻揉动眉心,缄默不言。
张雄垂手肃立下首,一声不吭。
「公公,跟您说个事……」大咧咧进屋的丁寿感觉到了气氛不对,放低了声
音问道:「有麻烦?」
「谈不上麻烦,只是有些拿捏不定罢了。」刘瑾轻轻摇头,「杨廷和和刘忠
这两个小子也真是不开眼,好生给陛下讲经解书就罢了,偏偏多嘴扰万岁爷清静。」
懵懂不解的丁寿向旁边的张雄一打听,才明白事情原委,说来小皇帝也是个
贱骨头,在刘健等人威逼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开了经筵,可如今刘健等人去位,刘
瑾掌权,没人再敢对他胡作非为指手画脚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坚持御经筵讲书,
着实让二爷啧啧称奇。
不过听讲经义是一回事,有人在耳边唠叨就是另一回事了,今日文华殿讲解
之后,经筵值官杨廷和与刘忠冲着小皇帝又来了一通如何为人君的大道理,无非
指摘帝王缺失,亲贤远佞那套老生常谈,朱厚照听了极为不耐,又不好阻止,耐
着性子听完,就对刘瑾发起了牢骚,「经筵讲书耳,何添出许多话来?」主忧则
臣辱,正德皇帝不舒心,老刘自然要想法子纾解。
「这也算事么,找个由头把这俩酸子或贬或抓,还不是公公您一句话么!」
丁寿捏了捏袖口里的那张纸笺,犹豫要不要拿出来再添一把火。
「这二人皆是东宫属官,与陛下有师生之谊,和咱家也算旧识,」刘瑾嗤笑
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念鱼情念水情,咱家还真不忍重处了他们。」
松开了捏紧的袖口,丁寿试探道:「那依公公的意思呢?」
刘瑾一指张雄,「给许进带个话,吏部会推,杨廷和任南京吏部左侍郎,刘
忠为南京礼部左侍郎。」
「不惩治这二人也就罢了,还要升他们的官?况且……」况且他儿子还勾搭
二爷女人,丁寿险些将心底话说了出来,咽下一口闷气,不忿道:「况且国朝惯
例,南京六部只有右侍郎之设,哪有什么左侍郎?」
「为这二人破一次例吧,打发去了南京,眼不见为净。」
您老平日那心狠手辣的铁腕手段都哪里去了,看上杨介夫哪点好了,前脚还
在裁撤冗官呢,这边为他又添了新职!二爷只觉心中委屈。
************
「张公公留步。」出了司礼监,丁寿便喊住了欲往吏部传话的司礼太监张雄。
「缇帅有什么吩咐?」张雄笑容可掬,恭顺得很。
「张公公不必客气,丁某早有意与公公小酌几杯,不知今日可有便暇?」
张雄闻言,脸如菊花盛放,喜不自胜,「缇帅赏面,奴婢岂会不便,今日放
衙后,奴婢恭迎大驾。」
张公公这话还真不是客气,一早便在北镇抚司门前等候,搞得丁寿还有些过
意不去,两人在衙门前一番客套后,便上马的上马,乘轿的乘轿,奔张雄宫外宅
邸而去。
进府落座,酒宴早已齐备。
「缇帅执掌缇骑,日理万机,今日枉驾就席,实在给足了奴婢面子。」张雄
举杯敬酒,言辞温恭。
「张公公不必客套,你乃内廷枢要,刘公辅弼,彼此不是外人,兄弟相称即
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素来是二爷的行为准则,既然张雄客套,丁寿
也不摆什么架子。
「缇帅何等身份,奴婢怎敢高攀。」
张雄连道不敢,起身推辞,怎奈丁寿执意,逼得张雄躬身讨饶,「缇帅开恩,
您与陛下私交笃厚,宫内哪个不知,若是在您面前称兄托大,不是折了奴婢的寿
嘛!」
瞧把这位张公公逼得都快哭了,丁寿倒也不好再强人所难,「既如此,丁某
不好强求了,其实如何称谓不过是个虚礼,不碍你我交情,张公公也不必过于自
谦。」
张雄算是松了口气,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正是此理,缇帅看得起在下,
敝人念得这份人情,今后但有效力之处,绝无二话。」
「说起来丁某确有些小事要请公公帮忙。」丁寿讪讪一笑。
「啊?!」张雄挢舌,还有这么顺杆爬的。
「张公公可记得年初的一件事……」
「缇帅何不将这事禀明刘公公?」张雄皱巴着脸问道。
「今日你也看了,刘公公对杨介夫青眼有加,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最
多给他添个堵,与我却没半分好处,若是杨介夫能通情达理么……」丁寿摆弄着
手中的青瓷酒杯,唇角轻勾,「我多个美人,他少个麻烦。」
「缇帅是让在下去带个话?」
「我与杨用修也算相识一场,他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这登门恶客的确当
不得。」
看张雄面露难色,丁寿又道:「当然,丁某只要自家美人,若是能饶了别的
什么好处,概与在下无关。」
打秋风么?这事可行。反应过来的张雄瞬间笑容灿烂,「原为缇帅效犬马之
劳。」
「老爷……」张府的一个下人突然跑了进来。
「不见我正与缇帅饮酒,何事过来烦扰?」张雄不满喝道。
「这个……」张府下人望了一眼丁寿,支吾不言。
丁寿会意,「张公公,丁某回避一二。」
「缇帅哪里话,奴婢这里还有什么要瞒您的。」张雄连忙止住欲起身的丁寿,
扭头叱道:「缇帅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快说!」
「老太爷来了。」下人声如蚊呐地回禀道。
「他来干什么!?」张雄霍地站了起来。
「原来张老伯在府上,且容丁某拜见。」还未分清状况的丁寿笑着起身。
「轰出去!若还不走,就乱棍打出去。」张雄暴喝。
「且慢,张公公,你与令尊间可是有什么误会?若是些微龃龉,在下愿代为
说和,何必连面也不见?」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丁寿此时倒真秉着一番好心。
「你想见他?!」张雄尖着嗓子冲丁寿高喊道。
这太监吃火药了,敢对自己这么说话,本待发怒的丁寿瞅见张雄那对瞪得通
红的眼珠子,明智地选择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怎料张雄反倒按捺不住脾气了,仰天一阵惨笑,「好,那便见见。」
「垂帘。」张雄吩咐一声,「将人带进来。」
一道藤丝竹帘由隔扇门间垂下,张雄大马金刀端坐正中,自斟自饮,也不与
丁寿客气。
不多时,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被人领了进来,头上不仅没带帽子,连束发网
巾也不见,沧桑的面孔上挂着几缕带有脏灰的花白胡子,畏畏缩缩地打量了一番
堂内布置,待见到竹帘里间隐隐约约透出的人影,混浊的老眼中顿时亮了起来。
「雄儿,是你么?」老头不禁向前跨了一步。
「哪个是你儿子!」张雄在帘子后面切齿冷笑,「来人,给我打!」
几个下人一拥而上,将张父摁倒在地,举杖便打。
张父不住挣扎,悲声道:「雄儿,我是你爹呀!啊~ 」
「爹?你从小对我拳打脚踢时可记得你是我爹?我缺衣少穿躲在羊圈中过日
时可记得你是我爹?将我逼得净身入宫时可记得你是我爹?」
张父被打得痛声哀嚎,已经无言辩解。
张雄仰脖饮尽一杯酒,犹自恨恨地道:「打!狠狠地打!」
这是对有故事的父子,丁寿坐在一边没有说话,只见张雄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嘴唇翕动,默默念着数字,「五,十,十五……」
手中酒杯已被张雄捏碎,鲜血由掌心汩汩流出,张雄泪流满面,浑然不觉。
丁寿轻声一叹,起身道:「张公公,切肤之仇可报,骨肉天缘不可断啊。」
「爹!」张雄悲号一声,破帘而出。
被打得伤痕累累的张父无力呢喃道:「雄儿,爹对不起你……」
父子二人相抱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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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顺胡同,杨府。
「内相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杨廷和同张雄没什么交情,奇怪这位怎
么突然到访,仔细一打量,嗯?这位张公公的眼睛怎么肿得和桃子似的。
「宫端是当今学问大家,咱家哪敢有什么指教,说来是咱家有事相求。」张
雄说话细声细气,十分客气。
「不知何事杨某可略尽绵薄?」
「锦衣卫指挥使丁大人宫端想必知晓?」
这还有不知道的,文华殿斗过嘴的,张雄明知故问,杨廷和静待下文。
「丁大人日前在教坊为一名乐户赎了身,按说这脱籍入了丁府,该是一跃枝
头成凤凰,偏偏这女子受人蛊惑,有福不享,和人淫奔去了。」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男女各得其所欲也。」杨廷和斜眉轻挑,嘴角噙笑,
怎么听说丁南山府中有女子出逃,心中还有点小窃喜呢。
「各得其所欲,呵呵,此语出自朱子的《诗集传》,看来宫端与朱子所见略
同,不以野合为淫说啊。」张雄在内书堂读过书,论起引经据典难不住他。
捻着青花盖碗,拨动香茗,张雄抿嘴淡笑,「常言有其父必有其子,难怪令
郎能做出拐带逃人的事来。」
「谁拐带逃人?用修?」杨廷和终于无法安坐,厉声变色。
「府上几位小公子,除了这位大才子,还有谁在京城啊。」张雄翘着兰花指,
搵唇吃吃一笑。
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激起杨廷和一阵恶寒,当即大喝道:「来人,去把慎儿
唤来。」
「是要寻公子问个明白,拐带逃人罪名可是不轻,别再连累了宫端您。」
杨廷和冷哼一声,「吾儿虽说不才,可素来修身持正,处事端谨,若是欲加
之罪,少不得要到御前去讨个公道。」
「呦呵,宫端还觉得委屈,两厂一卫许多人马可不是白拿俸禄的,是真是假,
问了令郎便可知晓。」
见张雄老神在在,怡然自得的样子,杨廷和也是心中没底,尽管相信儿子品
性,可若无真凭实据,张雄断不会贸然登门。
「父亲,您唤我?」杨慎一袭青衫,玉立廊下。
「慎儿,教坊司的一名乐伎……」杨廷和才想起不知那女子名字。
「雪里梅,」张雄笑眯眯地打量着杨慎,「这个乐户逃人雪里梅的下落,杨
公子可知晓?」
「孩儿确从教坊领回一个姑娘,不过名叫坠儿,并非乐籍。」杨慎朗声回道。
杨廷和满意颔首,「张公公可听明白了,或许厂卫中人混淆了人名,才有了
这番误会。」
「误会?宫端未免小瞧了咱家吧。」张雄淡淡一笑,拄着下巴道:「杨公子,
你觉得那雪里梅会在何处呢?」
迎着张雄目光,杨慎并不退缩,「好教中使知晓,那雪里梅有父有母,有亲
有故,自也有家有室,许是回了自家,中使可晓得她」家「在何处。」
特意加重的「家」字,戳中了张雄痛处,「你……你可是讥嘲咱家没有家室
么?!」
「学生不敢,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公公两难,岂可
强求。」
「你……你……你……」一连三个「你」字,张雄气得话也说不全了。
「不得无礼。」杨廷和也觉儿子这样往人家心口插刀子太不地道,起码不能
这么当面来吧,笑着赔情道:「犬子无状,内相息怒。」
「牙尖嘴利,咱家不和你置这个气。」张雄兰花指虚点着杨慎,气哼哼地一
跺脚。
「公公大度。」
没等杨廷和奉承话说完,张雄便从袖中抽出一张纸笺,往桌上一拍,「宫端,
这是令郎的笔迹吧?」
杨廷和扫了一眼,便怒形于色,叱骂儿子道:「这等艳词也写得出来,有辱
斯文!」
「好了,咱家没空听你管儿子,」张雄从另一个袖子中取出一卷白纸,「再
看看这份匿名揭帖吧,这字迹可还眼熟?」
「这……这是何处得来的?」杨廷和预感不妙。
「贴到李阁老大门上的,当日传得满城风雨,锦衣卫和三法司九城大索,遍
寻不得,没想到始作俑者是宫端府上,啧啧,李阁老与刘公公知道了不知该做何
想哟。」
张雄单手掀开盖碗,饮了一大口茶,转头又吐了出去,「呸!什么劣茶,也
拿来待客!」
见父亲呆若木鸡,张雄一派嚣张之色,杨慎热血上涌,急声道:「揭帖的事
是我一人做的,与家父无干,我随你归案便是。」
「孽子,住口。」杨廷和一记重重的耳光将杨慎打倒,「惹是生非,败坏门
风,今日我便将你活活打死,也省得日后让先人蒙羞。」
「来人,取家法来。」
不到片刻,就有家人捧来一个四尺余长的宽厚竹板,杨廷和举起竹板便毫不
客气地向杨慎头上拍去。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随后跟进来的杨廷仪大惊失色,匆忙上前死死地
抱住杨廷和。
「三弟让开,今日我非要打死这个孽障不可。」杨廷和向前挣了两步,怎奈
被弟弟抱紧双腿,再也前行不得。
杨慎老实地跪在堂中,不敢逃避。
「好了,这苦肉计做给谁看啊!」张雄一旁捧着茶盏,阴阳怪气地说道。
杨廷仪闻言一愣,短暂失神的他随即被杨廷和踢开,手起板落,杨慎一声闷
哼,被打倒在地。
一声声沉闷的板子声响起,杨慎伏在地上咬紧牙关,默默承受。
张皇失措地杨廷仪急忙凑到张雄身前,苦苦哀求,「张公公,我这侄儿年轻
不懂事,若有冲撞了公公之处,还请海涵,下官代他赔罪。」
「得罪了咱家算什么,这小子可是得罪了锦衣卫丁大人,内阁首辅李阁老,
司礼监刘公公,这些人情你赔得起么!」
「是是是,下官确是担待不起,还请公公代为说项,断不会让公公白白辛苦。」
杨廷和挽着张雄袖子的手,已然递了几张银票过去。
「诶杨大人,这是做什么,见外了不是。」嘴上客气,口嫌体正直的张公公
毫不迟疑地笑纳了这份心意。
「杨大人,这点事其实已经过去几个月了,说起来是个事,没人说就屁事也
不是,凭咱家与贵府的交情,自当守口如瓶,可锦衣卫那里人多嘴杂的,要是漏
了什么风声……」
张雄向地上还在挨打的杨慎使了个眼色,「贵兄弟是明白人,千万别由着孩
子做一些糊涂事,告辞了。」
「公公慢走。」恨不得将张雄直接推出去的杨廷仪耐着性子,将人送到了府
门外,又急匆匆赶了回来。
「大哥,别打了,人已经走了。」
「咣当」一声,家法板子落地,杨廷和抱起已经被自己打晕过去的杨慎,嘶
喊疾呼:「快来人,找郎中为公子治伤!!」
注:(张)雄至怨其父不爱己致自宫,拒不见。同侪劝之,乃垂帘杖其父,
然后相抱泣,其无人理如此。(《明史……宦官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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